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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歸潛志卷第八

  金朝取士,止以詞賦為重,故士人往往不暇讀書為他文。 【 一云「不暇習為他文」。】 嘗聞先進故老見子弟輩讀蘇、黃詩,輙怒斥,故學 【 【 者】 】 【 子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止工於律、賦,問之他文則懵然不知。閒有登第後始讀書為文者,諸名士是也。南渡以來,士人多為古學,以著文作詩相高。然舊日專為科舉之學者疾之為仇讎,若分為兩途,互相詆譏。其作詩文者目舉子為科舉之學,為科舉之學者指文士為任子弟,笑其不工科舉。殊不知國家初設科舉用四篇文字,本取全才,蓋賦以擇制誥之才;詩以取風騷之旨;策以究經濟之業;論以考識鑒之方。四者俱工,其人材為何如也?而學者不知,狃於習俗,止力為律、賦,至於詩、策、論俱不留心,其弊基於為有司者止考賦,而不究詩、策、論也。吾嘗記故老云,泰和間,有司考詩賦已定去取,及讀策論,則止用筆點廟諱、御名,且數字數與塗注之多寡。有司如此,欲舉子輩專精難矣。南渡後,趙、楊諸公為有司,方於策論中取人,故士風稍變,頗加意策論。又於詩賦中亦辨別讀書人才,以是文風稍振。然亦謗議紛紜。然每貢舉,非數公為有司,則又如舊矣。

  金朝以律、賦著名者曰孟宗獻友之、 【 中州集云,開封人,大定三年鄉、府、省、御四試皆第一。】 趙樞子克。其主文有藻鑒多得人者曰張景仁御史、 【 金史,字壽甫,遼西人。】 鄭子 【 【 時】 】 【 聃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改)】 侍讀。故一時為之語曰:「主司非張、鄭,秀才非趙、孟。」律、賦至今學者法之。然其源出於吾高祖南山翁。故老云,孟晚進,初不識翁,因少年下第,發憤,闢一室,取翁賦,翦其八韻,類之帖壁間,坐臥諷詠深思,已而盡得其法,下筆造微妙。再試,魁於鄉、於府、於省、於御前,天下號孟四元, 【 【 [案]】 洪皓松漠紀聞,金制,鄉試以本縣令為試官,首曰鄉元。府試分三路,首曰府元。會試,集諸路舉人於燕京,首曰敕頭,亦曰狀元。此蓋舉天德以前科舉之制,故有三元,與此志所云四元異。及天德改制,始增殿試,孟宗獻中大定三年進士,故有四元之目。】 迄今學者以吾祖孟師也。孟雖仕,不甚貴。作詩詞有可稱,自號虛靜居士。頗恬淡,留意養生術。嘗著金丹賦行於世,其詩詞亦有集。

  余高祖南山翁, 【 按中州集,名撝。】 金國初,闢進士舉,詞賦狀元也,故為一代詞學宗。雅好成就後進,見其文,輙能斷其後中第否,當時名士大夫多出門下,學者至今皆師尊之。四子,長西巖、 【 按西巖名汲,字伯深,天德三年進士,見中州集。】 次龍泉,同年擢第。二女,長姑及筓,將適人,一時貴顯者爭求之,翁皆不許。張御史景仁時在布衣,以所業詣翁,翁嘉之。俄翁為有司取士,張賦甚佳,為鄰坐者剽之,盡坐同而黜。已而翁知其然,遽以長姑嫁焉。家人輩皆慍,翁不恤也。後三年,翁復為有司,御試,張擢別試魁,驟歷清華,以文章擅當世,位至翰林學士、河南尹、御史大夫。嘗使宋,有風節,赫然為名臣,世皆以翁有知人之鑒也。後,翁墓表,張所作,具載其事云。次姑適襄陰王元節,亦名進士。能詩,博學, 【 中州集云,字子元,宏州人,第進士。弟元德,亦第進士。】 嘗為密州節度判官。迄今士大夫嫁女多談翁之事也。

  金朝士大夫以政事最著名者曰王翛然。 【 中州集云,王翛字翛然,范陽人,皇統二年進士。】 嘗同知咸平府,攝府事。時遼東路多世襲猛安、謀克居焉,其人皆女直功臣子,驁亢奢縱不法。公思有以治之,會郡民負一世襲猛安者錢,貧不能償,猛安者大怒,率家僮輩強入其家,牽其牛以去,民因訟於官。公得其情,令一吏呼猛安者,其猛安者盛陳騎從以來,公朝服,召至聽事前,詰其事,趨左右械繫之,乃以強盜論,杖殺於市,一路悚然。後知大興府,素察僧徒多游貴戚家作過,乃下令,午後僧不得出寺,街中不得見一僧。有一長老犯禁,公械之。長老者素為貴戚所重,皇姑某國公主使人詣公請焉,公曰:「奉主命,即令出」。立召僧,杖一百,死。自是,京輦肅清,人莫敢犯。世宗深見知,故公得行其志也。公為人恬淡簡 【 【 盡】 】 【 靜】 【 (據明抄本及聚珍本改)】 ,頗留意養生,每食,必以時,過午則不食也。臨終,齋沐而逝,於死生了然。其為吏之名,至今人云過宋包拯遠甚。其子漸,為吏亦有能稱,為中都警巡使。

  孫左丞鐸振之, 【 金史,其先滕州人,徙恩州。】 章宗時名臣。為人正直敢言,有學問文采,一時相望甚切。俄詔下,同輩皆相執政,公再授戶部尚書。公意不愜,因於戶部廳事壁間書唐人詩云: 【 【 [案]】 中州集傳,孫鐸再為戶部尚書,于賀席中戲舉青州老柏院布衣張在詩云云,與此志所云書于戶部廳壁有異。】 「南鄰北舍牡丹開,年少尋芳去未回。惟有君家老柏樹,春風來似不曾來。」有人奏之,坐貶鄜州防禦使, 【 按中州集云,降授同知河南府事。】 再召入朝,未幾,執政。南渡,為太子太師。後致仕,以壽終。

  貞祐南征,獲一統制官李伸之者,帥府經歷官劉逵卿輩召而飯之,且誘以降。將宥焉,伸之獻詩曰:「一飯感恩無地報,此心許國已天知。胸中千古蟠鍾阜,一死鴻毛斷不移。」竟就死。又云:「擬把孤忠報主知,主知未報已身疲。明朝定作長淮鬼,馬革應煩為裹屍。」又云:「區區猶上和親策,安得元戎一點頭。」 【 【 [案]】 中州集王彧詩注,貞祐末,行臺都尉南征,獲武經進士李申之于盱眙,左右司郎中劉光謙達卿、潤文官李獻能欽叔愛其才辯,欲活之,以避嫌不敢也。乃託以問事機,令軍中羈管之。申之作詩贈主囚者曰:「一飯感君無地報,寸心許國只天知。明朝定作長淮鬼,馬革仍煩為裹尸。」又云:「胸中萬古橫鐘阜,一死鴻毛斷不移。」又獻書都尉云:「金國歲歲南侵,計所得不能一二州,而軍力折耗殆盡。今歲此舉,亦曾慮人有議,其後何以禦之乎?為公計者,不若因南軍大舉歛兵而退,雖屢出無功,得全師而返,猶可自救。不然師老食殫,困頓於堅城之下,讒間一行,則公受禍不久矣。某軍敗而死固其所也,乞於盱眙城下責以不降之罪,以死見處,使人人知之,則都尉亦於名教為有功。」書上之明日,申之謀遁歸,不果,乃殺之。欽叔說其臨刑回面南向,欣然就戮,甚嗟惜之云云,與此志所紀微異而較詳,並附載之。】

  先翰林嘗談國初宇文太學叔通 【 中州集云,宇文虛中成都人,宋黃門侍郎,以奉使見留,為翰林學士承旨。】 主文盟時,吴深州彥高 【 中州集云,吳激,宋宰臣拭之子,王履道外孫,而米芾元章壻也。將命帥府,以知名留之,仕為翰林待制。出知深州,到官三日而卒。】 視宇文為後進,宇文止呼為小吴。因會飲,酒間有一婦人,宋宗室子,流落,諸公感歎,皆作樂章一闋。宇文作念奴嬌,有「宗室家姬,陳王幼女,曾嫁欽慈族。干戈浩蕩,事隨天地翻覆」之語。次及彥高,作人月圓詞云:「南朝千古傷心事,猶唱後庭花。舊時王謝、堂前燕子,飛向誰家。偶然相見。 【 中州樂府云,「恍然一夢」。】 仙肌勝雪,雲鬢堆鴉。 【 中州樂府作「宮髻堆雅」。】 江州司馬,青衫淚濕,同是天涯。」宇文覽之,大驚,自是,人乞詞,輒曰:「當詣彥高也。」彥高詞集篇數雖不多,皆精微盡善,雖多用前人詩句,其翦裁點綴若天成, 【 一云其翦 【 裁】 【 截】 (據明抄本及聚珍本改)綴輯皆若天成。】 真奇作也。先人嘗云,詩不宜用前人語。若夫樂章,則翦截古人語亦無害,但要能使用爾。如彥高人月圓,半是古人句,其思致含蓄甚遠,不露圭角,不尤勝於宇文自作者哉。

  党承旨懷英、 【 金史,字世傑,馮翊人。】 辛尚書棄疾,俱山東人,少同舍屬。金國初遭亂,俱在兵間。辛一旦率數千騎南渡,顯於宋;党在北方,擢第,入翰林,有名,為一時文字宗主。二公雖所趨不同,皆有功業,寵榮視前朝李穀、 【 一作陶穀。】 韓熙載亦相況也。後辛退閒,有詞鷓鴣天云:「壯歲旌旗擁萬夫,錦韉突騎渡江初。燕兵夜娖銀胡■〈革彔〉,漢箭朝飛金僕姑。思往事,歎今吾,春風不染白髭鬚。都將萬字平戎策,換得東郊種樹書。」蓋紀其少時事也。

  高丞相巖夫在相位,因元光二年元日慶七十 【 (按明抄本「日」下有「初度」二字)】 ,會鄉里交舊,且求作詩文,時先子以新罷御史,避嫌不赴。余方弱冠,為作詩,以公頗負謗,且勸其退休也。公得詩,大喜,趣召余,迎謂余曰:「解道青雲自致不須階邪?」又撫余背曰:「汝費字如何下來?」蓋余詩云:「青雲自致不須階,十稔從容位上台。負荷一堂森柱石,調和衆口費鹽梅。勤勞密邇三朝重,壽考康寧七秩開。家道益昌孫有息,綵衣扶杖好歸來。」雷希顏為作序,亦有「乘天眷未衰,可以引去」之語。後余將歸淮陽,復獻書勸其舉一人自代,可得致政歸。然公竟薨於位,不能從也。

  明昌、承安間,作詩者尚尖新,故張翥仲揚由布衣有名,召用。其詩大抵皆浮豔語,如:「矮窗小戶寒不到, 【 一作「矮戶小窗」。】 一鑪香火四圍書」。又,「西風了却黃花事,不管安仁兩鬚秋。」人號張了却。劉少宣嘗題其詩集後云:「楓落 【 (按「落」明抄本作「葉」)】 吴江真好句,不須多示鄭參軍。」蓋譏之 【 者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補)】 也。南渡後,文風一變,文多學奇古,詩多學風雅,由趙閑閑、李屏山倡之。屏山幼無師傳,為文下筆便喜左氏、莊周,故能一掃遼宋餘習。而雷希顏、宋飛卿諸人,皆作古文,故復往往相法傚,不作淺弱語。趙閑閑晚年,詩多法唐人李、杜諸公,然未嘗語於人。已而,麻知幾、李長源、元裕之輩鼎出,故後進作詩者爭以唐人為法也。

  趙閑閑嘗言,律詩最難工,須要工巧周圓。吾聞竹溪党公論,以為五十六字皆如聖賢,中有一字不經鑪錘,便若一屠沽子厠其間也。又云,八句皆要警拔極難。一篇中須要一聯好句為主,後但以意收拾之,足為好詩矣。又嘗與余論詩曰:「選詩曰『南登灞陵岸,回首望長安。』『朔風動秋草,邊馬有歸心。』『明月照高樓,流光正徘徊。』此其含蓄意幾何?」又曰:「小詩貴風騷,今人往往止作硬語,非也。」

  趙閑閑少嘗寄黃華詩,黃華稱之,曰:「姓王氏 【 句似有誤】 非作千首,其工夫不至是也。」其詩至今為人傳誦,且趙以此詩初得名。詩云:「寄語雪溪王處士,年來多病復何如?浮雲世態紛紛變,秋草人情日日疎。李白一盃人影月,鄭虔三絕畫詩書。情知不得文章力,乞與黃華作隱居。」

  趙閑閑嘗為余言,少初識尹無忌,問:「久聞先生作詩不喜蘇、黃何如?」無忌曰:「學蘇、黃則卑猥也。」其詩一以李、杜為法,五言尤工。閑閑嘗稱其游同樂園詩云:「晴日明華構,繁陰蕩綠波。蓬邱滄海遠,春色上林多。流水時雖逝,遷鶯暖自歌。可憐歡樂極,鉦鼓散雲和。」又有佳句:「行雲春郭暗,歸鳥暮天蒼。野色明殘照,江聲入暮雲。」甚似少陵。閑閑又稱趙黃山詩云: 【 中州集,趙渢字文孺,第進士。明昌末終於禮部郎中,黃山其自號也。】 「燈暗風翻幔,蛩吟葉擁墻。人如秋已老,愁與夜俱長。滴盡堦前雨,催成鏡裏霜。黃花依舊好,多病不能觴。」此詩信佳作也。又,黃山嘗與予黃山道中作詩, 【 一作「嘗於黃山道中作詩」。】 有云:「好景落誰詩句裏,蹇驢■〈馬犬〉我畫圖間。」 【 按,全詩載中州集。】 世號趙蹇驢。余先子翰林,嘗談章宗春水放海青,時黃山在翰苑,扈從,既得鵝,索詩,黃山立進之,其詩云:「駕鵝得暖下陂塘,探騎星馳入建章。黃繖輕陰隨鳳輦,綠衣小隊出鷹坊。搏風玉爪凌霄漢,瞥日風毛墮雪霜。共喜園 【 【 林】 】 【 陵】 【 (據明抄本及聚珍本改)】 得新薦,侍臣齊捧萬年觴。」章宗覽之,稱其工,且曰:「此詩非宿搆不能至此。」

  趙閑閑平日字畫工夫最深,詩其次,又其次散文也。嘗語余曰:「今日後進中作文者頗有三二人,至吟詩者,絕少,字畫亦無也。」以是知公所長。然議論經學,許王從之,散文許李之純、雷希顏,詩頗許麻知幾、元裕之,字畫頗許麻知幾、馮叔獻也。又嘗教余學書,先法張旭石柱記,每曰:「汝輩幸有天資, 【 【 正不許】 】 【 止不肯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學古人一點一畫寫也。」

  李屏山雅喜獎拔後進,每得一人詩文有可稱,必延譽於人。然頗輕許可,故趙閑閑嘗云:「被之純壞却後進,只獎譽,教為狂。」後雷希顏亦頗接引士流,趙云:「雷希顏又如此。」然屏山在世,一時才士皆趨嚮之。至於趙所成立者甚少。惟主貢舉時,得李欽叔獻能,後嘗以文章薦麻知幾九疇入仕,至今士論止歸屏山也。

  李屏山教後學為文,欲自成一家,每曰:「當別轉一路,勿隨人脚跟。」故多喜奇怪,然其文亦不出莊、左、柳、蘇,詩不出盧仝、李賀。晚甚愛楊萬里詩,曰:「活潑剌底,人難及也。」趙閑閑教後進為詩文則曰:「文章不可執一體,有時奇古,有時平淡,何拘?」李嘗與余論趙文曰:「才甚高,氣象甚雄,然不免有失支墮節處,蓋學東坡而不成者。」趙亦語余曰:「之純文字止一體,詩只一句去也。」 【 一云「詩只一向去也」。】 又,趙詩多犯古人語,一篇或有數句,此亦文章病。屏山嘗序其閑閑集云:「公詩往往有李太白、白樂天語,某輙能識之。」又云:「公謂男子不食人唾,後當與之純、天英作真文字。」亦陰譏云。

  趙閑閑論文曰:「文字無太硬,之純文字最硬, 【 【 何】 】 【 可】 【 (據明抄本改)】 傷!」王翰林從之則曰:「文字無軟者,惟其是也。」余嘗以質諸先人,先人以趙論為是。

  興定、元光間,余在南京,從趙閑閑、李屏山、王從之、雷希顏諸公游,多論為文作詩。趙於詩最細,貴含蓄工夫,於文頗麤,止論氣象大概。李於文甚細,說關鍵賓主抑揚,於詩頗麤,止論詞氣才巧。故余於趙則取其作詩法,於李則取其為文法。若王,則貴議論文字有體致,不喜出奇,下字止欲如家人語言,尤以助辭為 【 【 首】 】 【 尚】 【 (據明抄本何煌校改)】 。與屏山之純學大不同。嘗曰:「之純雖才高,好作險句怪語,無意味。」亦不喜司馬遷史記,云:「失支墮節多。」「韓退之原道,如此好文字,末曰人其人火其書,太下字。柳子厚肥皮厚肉、柔筋脆骨之類,此何等語?千古以來,惟推東坡為第一。」又多發古名篇中疵病:淵明歸去來辭,前想像後直述,不相侔。伯倫酒德頌有大人先生,是寓言,後聞吾風聲,「吾」當作「其」。退之盤谷序,前云友人,後云昌黎韓愈,似不相識。永叔蘇子美墓誌,爭為人所傳,既用爭字,當曰人爭傳之,不然,曰為人所傳,不須爭字。子瞻超然臺記,物有以蔽之矣,矣字不安。此類甚多,不可勝紀。 【 按,王若虛滹南文集四十五卷辨論居十之九,他詩文祇數卷。】 雷則論文尚簡古,全法退之。詩亦喜韓,兼好黃魯直新巧。每作詩文,好與朋友相商訂,有不安,相告立改之,此亦人所難也。

  正大中,王翰林從之在史院領史事,雷翰林希顏為應奉兼編修官,同修宣宗實錄。二公由文體不同,多紛爭,蓋王平日好平淡紀實,雷尚奇峭造語也。王則云:「實錄止文其當時事,貴不失真。若是作史,則又異也。」雷則云:「作文字無句法,委靡不振,不足觀。」故雷所作,王多改革,雷大憤不平,語人曰:「請將吾二人所作令天下文士定其是非。」王亦不屑,王嘗曰:「希顏作文好用惡硬字,何以為奇?」雷亦曰:「從之持論甚高,文章亦難止以經義科舉法繩之也。」

  雷翰林希顏為人作碑誌,雖稱其德善,其疵短亦互見之。嘗曰:「文章止是褒與貶。」初,作屏山墓誌,數處有微言,劉光甫讀之不能平,與宋飛卿交勸令削去,及刻石,猶存「浮湛於酒,其性厭怠,有不屑為」之言。余謂碑誌本以章其人之善,雖不可溢美有媿辭,然當實錄其善事,使傳信後世。若疵短則不當書也,況非作史傳,何必貶焉?且其子孫覽之,豈得自安也?

  趙閑閑作南城訪道圖,諸公皆有詩。嘗有一齊希謙者,題云:「億刼夢中誇識解,一生紙上作風波。到今不肯抽頭去,畢竟南城有甚麼?」人頗傳之。

  趙閑閑以文學名一世,於吏事非所長。興定初,朮虎高琪為相,惡士大夫,有罪輙以軍儲論加箠杖,在位者往往被其苦。俄命趙公攝南京轉運司, 【 一作「使」。】 未幾,果坐誤糧草事,當杖。既奏,宣宗曰:「學士豈當箠邪?」高琪曰:「不然無以戒後。」遂杖四十,公大憤焉。其後,高琪誅,詔適 【 【 當公】 】 【 公當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乙正)】 筆,首曰:「君臣分嚴,無將之罪莫大;夫婦義重,不睦之刑何逃?曾是一身,兼此二惡。」人謂趙公之仇雪矣。

  正大初,趙閑閑長翰苑,同陳正叔、潘仲明、 【 按仲明名希孟。】 雷希顏、元裕之諸人作詩會,嘗賦野菊,趙有云:「岡斷秋光隔,河明月影交。荒叢號蟋蟀,病葉挂蠨蛸。欲訪陶彭澤,柴門何處敲?」諸公稱其破的也。又分詠古瓶蠟梅,趙云:「苕華吐碧龍文澀,燭淚痕疎鴈字橫。」後云:「嬌黃喚起昭陽夢,漢苑凄凉草棘生。」句甚工。潘有云:「命薄從教官獨冷,眼明猶喜跡雙清。」語亦老也。後分憶橙、射虎,題甚多。最後詠道學,雷云:「青天白日理分明」,亦為題所窘也。閑閑同館閣諸公,九日登極目亭,俱有詩。趙云:「魏國河山殘照在,梁王樓殿野花開。鷗從白水明邊沒,鴈向青天盡處迴。未必龍山如此會,座中三館盡英才。」雷希顏云:「千古雄豪幾人在?百年懷抱此時開。」李欽止云:「連朝倥偬簿書堆,辜負黃花酒一盃。」

  凡作詩,和韻為難。古人贈答皆以不拘韻字。迨宋蘇、黃,凡唱和,須用元韻,往返數迴以出奇。余先子頗留意。故每與人唱和,韻益狹,語益工,人多稱之。嘗與雷希顏、元裕之論詩,元云:「和韻非古,要為勉強。」先子云:「如能以彼韻就我意何如?亦一奇也。」嘗在史院 【 一作「試院」】 與屏山諸公唱和李唐卿 【 一作呂唐卿。(按,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云,「作呂是」)】 海藏齋詩舟字韻,往返十餘首。先子有云:「繡坼舊圖翻短褐,朱書小字記歸舟。」屏山大稱其工用事也。後居淮陽,與劉少宣唱和村字韻,亦往返數十首。最後論詩,有云:「楊劉變體號西崑,竊笑登壇子美村。大抵俗儒無正眼,惟應後世有公言。光生杜曲今千 【 【 丈】 】 【 古】 【 (據黃丕烈、施國祁校本改)】 派出江西本一源。此道陵遲嗟久矣,不才安敢擅專門。」又 【 云】 , 【 (據明抄本補)】 「樂府虛傳山抹雲,詩名浪得柳連村。九原太白有生氣,千古少陵無閒言。登泰山巔小天下,到崑崙口知河源。如君少進可入室,顧我今衰不及門。」少宣以為全不覺用他人韻也。

  聯句亦詩中難事,蓋座中立書,不暇深思也。南京龍德宮趙閑閑、李屏山、王正之聯句,王云:「棘猴未窮巧,穴蟻已失王。」人多稱之。余先子亦留意。主長葛簿時,與屏山、張仲傑會飲,坐中有定磁酒甌,因為聯句,先子首唱曰:「定州花磁甌,顏色天下白。」諸公稱之。屏山則曰:「輕浮妾玻璃,頑鈍奴琥珀。」張則曰:「器質至堅脆,膚理還悅澤。」後居淮陽,冀京父來過,雪夜聯句,先子有云:「簾疎見飛霙,窗靜聞落屑。」又,李欽叔來過,李子遷在座,會合聯句,先子首唱曰:「玉立兩謫仙,鼎峙三敵國。」又云:「三強出奇兵,八戰乃八克。一老怯大敵,三戰即三北。」後自大梁歸陳,與 【 【 初】 】 【 祁】 【 (原注云,似有脫字。聚珍本作「祁」是,今據改)】 聯句,先子首云:「紅拋汴梁塵,綠吸淮陽酒。」後令葉縣,中秋夜,與郝坊州仲純、王飛伯輩聯句,具載蓬門集中。 【 中州集云,劉從益字雲卿,大安元年進士,拜監察御史,得罪,去。久之,起為葉縣令。未幾被召入,授應奉翰林文字。踰月,以疾卒,年四十四,有蓬門先生集行於世。】